【文化·大家】第55期:西川的读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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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人西川
人物简介:西川,著名诗人、翻译家。1963年出生,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。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访问学者。曾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,任副院长、图书馆馆长。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。自80年代起即投身于全国性的青年诗歌运动。其创作和诗歌理念在当代中国诗歌界影响广泛。出版有诗集、诗文集、随笔集、评著、译著、编著二十余部。曾获鲁迅文学奖(2001年)、上海《东方早报》“文化中国十年人物大奖(2001—2011年)”、腾讯书院文学奖致敬诗人奖(2015年)、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(1999年)等。
西川读书分享会在青苑书店举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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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川对于南昌是陌生的。陌生,对于一个诗人来说,是好事。因为他也说过,但凡能让我们感到惊讶又有意味的东西,都是诗歌。所以,陌生之地,之于西川,原本是有诗意的。
他第一次来江西,赶上了一场月末的雨。郊外青云谱,八大山人纪念馆,向来在雨中会多几分沧朴,这对西川更像是一种成全。后来,他去了江西省博物馆,当然也是去看已“名满天下”的“海昏候”。一个下午的时间,走读南昌城的两个文化坐标,皆匆匆一过,也没有多少说什么,其中到底有多少诗意,也不得而知。
读书会由诗人马策主持
对于西川的印象,不少人停留在80年代,80年代是一个符号,有不少的人试图在他身上探索出关于80年代诗歌及诗人的面貌。这也让我们不得不去怀疑,外界让这个从80年代走过来的诗人背负的东西太多。他是那个年代的一部分,但不是全部,关于海子、骆一禾,以及他们所组成的“北大三剑客”,那只是那个诗歌黄金时代的“过去式“,离在北大“浪诗”的青年西川,已过去了三十来年。总之,在南昌的夜晚,他没有去谈论那个年代的一些片段,哪怕是在我们的访谈中有意访问,他也没有过多谈及,只有当一个读者捧着一本西川诗集要求他在上面写上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的时候,他才说:“海子,我是欠你的”。
读书会现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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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川当然不欠任何人的,尤其不欠那个时代的。毫无疑问他疲于回答那些问题,在他的语境中,我们发现,“当代性“三个字,对西川有着极大的诱惑。
对于当下,他有着广阔的思考。因此,他说,诗歌就是处理时代。这是西川反复提出的态度:“我不管别人怎么样,我的诗歌就是要处理时代。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。“这个时代,指的当然是当下时这个时代。西川所阐述的对当前审美、新诗写作的态度,也恰好是不少写作者正在寻找或者已经丢失的。
西川一行在八大山人纪念馆
这个观点,在他的作品《唐诗的读法》中被反复提到,”如果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的出现如安史之乱,不能在淘汰和报废的意义上影响到诗人作家们的创作,那它基本上就是被浪费掉了。“
《唐诗的读法》是2016年西川发表在《十月》杂志上的一个文章。北京出版社于2018年4月将其出版时,西川在前面写了一段话:本书不是对唐诗的全面论述,而是针对当代唐诗阅读中存在的种种问题,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给出看法,同时希望为新诗写作和阅读提供参考。
这句写在前面的话,极其严肃并且非常重要,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审美教育、阅读,写作,甚至其他领域的一些列问题的阐述,尽管《唐诗的读法》是让人回到唐人写作现场,回到了唐人写作的那个时代他们的“当代社会”,从而以写作者的角度,来谈我们这个时代的“当代性”。之所以说这个作品的重要,是因为,他提供给了超乎于写作、阅读的启示,《唐诗的读法》更像似一种”如何处理时代“的方法论。
那么,《唐诗的读法》到底说得是什么?我们所理解的唐代诗人是在一种什么情形下来写诗?他们的生活环境、政治环境、休闲方式对唐人写作有哪些直接和间接影响?我们先从与西川访谈的这个夜晚说起。
西川旧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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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苑书店创始人万国英说,在所有来书店做读书分享会的嘉宾中,西川是讲的最久的一个。他总是有很多话要说,我们在关于他的其他访谈节目里也发现,他能从下午跟你聊到天黑,在南昌,加上我们的访谈,他也聊到了第二天的凌晨。
他思维的辽阔性和锐度,让他的话语充满了极大的信息量。他所谈及的“唐人写作的现场”是我们很多人未曾抵达过的唐人写作真相。比如,在唐代,我们都知道,写诗是唐人的一种生活方式,《全唐诗》中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应酬之作,但诗人在没有灵感的时候怎么写诗?西川在《唐诗的读法》中提到,唐人写诗是有“随身卷子”的,所谓随身卷子,即相当于写诗宝典,对着它,文句即可信手拈来。
向来读唐诗,我们都会把自己置身于士族阶层,不会把自己想象成为凡夫俗子,甚至三教九流。但是,唐人写诗的文化场,就是由这些凡夫俗子、三教九流和大诗人共同构成。你读白居易的诗歌,你会看到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那种文人身上悲天悯人的情愫,但你应该知道,他在杭州刺史上任离职后,在洛阳营造占地17亩的宅园中,“管弦二数事,骑从十余人”的士大夫贵族生活,他的诗歌现场,是整个中唐政治文化、经济条件以及当时社会生活构成的结果。
西川旧照
比起白居易来,杜甫的诗歌处理他的时代就更加彻底。西川认为,杜甫如果没有经历安史之乱,至多是一个二流的诗人。在安史之乱中,杜甫被迫游走于安史之乱,记录了他那个时代的颠沛流离。“解除了王维式语言的洁癖、靠近、接纳、包纳万有。”所以,西川说,杜甫发展了王维身上没有的东西:当代性。“杜甫的诗歌很多都是在处理当下,他创造性的以诗歌的方式介入了唐宋之变。”
在《唐诗的读法》里,西川打开了一个唐人写作的创造秘密,这个秘密颠覆了多数人对于唐人写作认识,尽管现代人的写作不是唐人的那个写作现场,但同属一个历史逻辑。
抵达西川的路径有千万种,每一条路径都是曲径通幽,深不见底。他在南昌讲述的夜晚,在诗歌的世界里,我们也似乎找到了“西川的读法”,而当代性,无疑是这其中的一个重要的路标。那个现场,是关于当代艺术审美、新诗写作,关于我们这个充满问题时代的阐述。
西川新作《唐诗的读法》
对话西川:
《文化·大家》:你非常严肃地谈到“诗歌要处理时代”,如何解读这句话,你的诗歌是如何处理时代的?
西川:你读到的大多数诗歌都跟时代生活没有什么关系,很多诗歌都是跟内心有关系,都是写他们的私人生活。首先我们得知道诗歌是什么?好的诗歌是什么?伟大的诗歌是什么?这些都有不一样的区分,如果只在生活中抒发自己的感情写写东西的话,也是件好事,我并不是要求所有的诗人都处理时代,我只要求少数的严肃诗人,认真工作的诗人,他们对于工作的部分应该有处理时代这一部分,如果他们不愿意要求自己这样做的话,我也不会强求,正是因为我看了太多诗歌,不是说处理是什么,是写的太没劲了,是一个自娱自乐的写作,而我们还把这种自娱自乐地写作当成文学的话,这就有点过分了。
《文化·大家》:《唐诗的读法》让我们回到了“唐人写诗现场”,但用意也包括给当代新诗写作带来启示。所以,在“唐诗的读法”中,是不是也代表了你对当代诗歌的一种态度?
西川:我们现代人所看到的的唐诗,是把唐诗绝对化以后的唐诗,就像我们在数学里面把正负数号都拿掉之后的绝对值,作为绝对值的唐诗,它用来欣赏是不够的,但是作为一个诗人,去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去读另一个诗人的东西,从一个绝对值的唐诗回到一个不是绝对值的唐诗,回到一个把它还原的唐诗,也是不够的。但对普通的欣赏者来说,取一个绝对值,是没问题的,比如你从唐诗中截一个句子,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写也没有问题,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,只了解这些事不够的。我的出发点还是一个写作者的出发点。为什么我强调唐诗写作的现场,是因为关系到唐诗的生产,即:唐人和他那个时代的关系和我们生活的时代可能不一样,但是结构是一样的,唐朝人处理他们的生活,跟我们处理我们的生活,这个结构是一样的。在这个意义上,就有几个结论,其中一个结论就是:我们要向唐朝人学习,但我们没有必要还写唐朝那样的诗歌,唐朝人处理的是他的时代,而我们处理的是我们的时代。
很多人都说想要回到唐朝,但咱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回到唐朝,回到唐朝怎么设想你自己,你想成为李白还是杜甫,你是想赶上安史之乱吗?唐朝可不都是大唐盛世,你想成为安史之乱当中死掉的那个人吗?这个就是很严肃的问题了,这就是特具体的东西。
《文化·大家》:“北大三剑客”的时代已经过去多年,在诗歌的平行世界里,您觉得孤单吗?
西川:说孤独很矫情,我在《鹰的话语》里写过:孤独的迷宫里人满为患。其实咱们现在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挺孤独的,我也算是这人满为患里的一份子。80年代有80年代的朋友,现在也有现在的朋友,我不愿把孤独说得那么矫情。
《文化·大家》:您翻译过《博尔赫斯谈话录》,谈谈博尔赫斯给您的启示?
西川:我翻译过《博尔赫斯谈话录》,实际上我热爱的作家不仅仅只有博尔赫斯,但我喜欢他身上的这几个方面:一个是博尔赫斯对噩梦的处理能力,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;另外一个是,博尔赫斯的写作有一种数学般的精确性。这个能力得跟他的噩梦一起说。一般人描述一个眼前事物的时候,会尽量地准确,而描述一个想象的事情或一个噩梦的时候,就是模糊的。但是博尔赫斯却依然力求做到精确。博尔赫斯身上有一种精神,他曾说自己是一个计算音节的人,这就可以看到博尔赫斯工作时候那种认真的程度。他身上有一些很神秘的东西,他是个瞎子,目前为止,我虽然读了那么多的博尔赫斯作品,但很多东西我都读不透。尤其是他写得那些与科学前沿的东西,这个在国内是没有讨论。我曾经碰到过博尔赫斯的夫人,当时问了她一个问题,我说我在读博尔赫斯的时候,一直都觉得博尔赫斯跟数学、当代科学好像有关系,但由于我不懂,只能模糊感觉有关系。当时她说没法回答我的问题,但她告诉了我一个事儿,说阿根廷刚开了“博尔赫斯与当代科学前沿问题”的一个国际会议。这个问题由于我自己不懂,没法更深入地讨论。所以说博尔赫斯这种科学思维是非常了不起的。
去年,我在阿根廷做我自己一本书首发式的时候,来了一个听众。那个听众说,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。于是,他把1960年博尔赫斯送给他的一本书送给了我。他说,博尔赫斯当年送他这本书的时候,有一个未言明的愿望,将来要通过他,把这本书送给一个来自远方的、说着奇怪语言的翻译家、诗人,他说他发现这个人就是我。我当时鸡皮疙瘩都出来了,立刻就想到了博尔赫斯有篇小说叫《莎士比亚的记忆》,我当时想,博尔赫斯的记忆难道就传到我这了吗?这当然是一个挺沉重的担子,这个事情挺神秘,让我很感动。(完)